水手
许多阴郁的少年,
生活在海上。
许多美丽的忆恋,
埋藏在暗水里。
人家问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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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海的悲哀怎样呢?”
星照着汪洋的波涛,
和海藻的尸体,
但海藻还生存的时候,
却没有见过一次天空。
一枝修长的桅樯,
是寂寞的标志吧,
许多阴郁的少年,
于是有海的泪了。
侯汝华写过许多有关大海的诗。这些诗联系成一个大的情绪场,放射着忧郁的、寂寞的、美丽的、温柔的光。海,在他的这些诗中不再是纯然的自然,而成了他心理的空间,他的梦“迷失于汪洋的波涛中”,使“海水有一颗苦的心”,海潮是他“很熟悉的呜咽”,他知道海上那“一支支流冬”,“一支支流春”,都是他在读着的人生(以上引自《水手》、《海上谣》、《风雀》和《天和海》)。所以,诗人说,“没有一个人,知道你心中的大海”。但是,美的艺术会有人知道的。这首诗在短短的篇幅里表现了生命的消逝。初读它,我们会得到静远虚灵的印象,但掩卷之后却渐渐感得沉重与哀伤。
这首诗写得简隽而枨触无边,那个在海上奔波的少年,是诗人心境的象征。“许多阴郁的少年,/生活在海上。许多美丽的忆恋,/埋藏在暗水里”。为什么诗人选择了“少年”?因为少年这个词含有天真、纯洁、易受伤害的特点,表现“少年”的苦难心怀,使人产生无辜而受创的同情心。这里的四句诗有一种类比关系,就是“许多阴郁的少年生活在海上如同许多美丽的忆恋,埋藏在暗水里”。水手和海就成了人与生存状态的象征。为了艰难的人生,有多少美丽的东西被忍痛割舍和毁弃啊,它们埋藏在暗水里,渐渐腐烂掉了。“人家问:/‘海的悲哀怎样呢’?——星照着汪洋的波涛,/和海藻的尸体,/但海藻还生存的时候,/却没有见过一次天空”。这里的问话没有得到明确的回答,仿佛是电影中的象征性蒙太奇,静静地推出一个画面,它以沉默来更为有力地回答了那问话。海藻在这里就是那些“美丽的忆恋埋藏在暗水里”,现在,大海上漂满了它们的尸体。而更令人哀恸的是,当它们还不是“尸体”的时候,也“没有见过一次天空”!多少美丽的憧憬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死掉了,那是个怎样的与理想不相容的社会!这两节诗写得平白如话,但内中却有着极度深沉的东西在递进着,不断向更深层游动着。“一枝修长的桅樯,/是寂寞的标志吧,/许多阴郁的少年,/于是有海的泪了”。桅樯孤独而挺立,是人生孤苦无依的标志,也是阴郁的少年(不只是自然年龄意义上的少年,而是一切怀有少年般纯真理想而又受到重创的人)的形象。他们哪里是航行在“海上”啊,分明是航行在埋葬着“美丽忆恋”的“海的泪”里——苦难的人世间的海!
这首诗非常干净,没有任何多余的词,而每个词又都牢牢被嵌定在结构中昭示着深层的意义。这是生命的诗,同时也是纯诗。
我痛哭于蛙声中
我痛哭于蛙声中,
黑暗踞坐在胸膛,
微风荡不去余的忧戚,
雨儿正洒其同情之泪!
我仅有此鲜润红嫩之苹果!
亦已为恶魔所掠!
况彼恶魔环绕着余,并唱着歌,
如寺僧之礼佛而走!
我紧闭了双目,
欲俯伏于睡神之翼下;
奈彼睡神竟鼓翅高举,
使余失了可恃之保障。
常闻足音向我跫然前来!
但终不能瞥见些什么?
此愚昧之生哟!
给余如许之厌倦。
“恐怖永远是一种抽象的、测摸不定的、伴随人们灵魂的内心体验——而不是怕这个怕那个。我们所恐怖的东西是不确定的,但其不确定性并不单纯就是缺乏确定性,而是在本质上不可能加以确定。恐怖启示着虚无”。(海德格尔:《形而上学是什么?》)这首诗使我们体验到一种冥冥中的恐怖,但究竟它是一种什么东西?甚至诗人自己也说不清楚,他“常闻足音向我跫然前来!/但终不能瞥见些什么”。那是老海德格尔所说的“虚无”,所说的命中注定的“忧烦”和“沉沦”!所说的可怕的“时间”!
“我痛哭于蛙声中,/黑暗踞坐在胸膛,/微风荡不去余的忧戚,/雨儿正洒其同情之泪!”诗人的忧惧是深广的,仿佛连绵而幽凄的蛙叫声。也可以理解为诗人是孤苦无依的,他苦难的泣音没有人注意和同情,犹如被聒噪的蛙叫声淹没了一般无助无望。微风吹不去他的忧戚,整个天空为他洒下了雨水的同情之泪。诗人将自己的恐惧和痛苦移情于物,他所写的不是自然中本来的东西,而是他生命的图景。“我仅有此鲜润红嫩之苹果!/亦已为恶魔所掠!/况彼恶魔环绕着余,并唱着歌,/如寺僧之礼佛而走!”这里的“鲜润红嫩之苹果”,是青春的象征。但是仅能拥有的年轻的生命,也在随着时光的流逝而凋残。时间“环绕着余,并唱着歌”玩味我们的感叹,那么,人世间还有什么东西是诗人留恋的和信任的?!只有昏睡,“我紧闭了双目,/欲俯伏于睡神之翼下;/奈彼睡神竟鼓翅高举,/使余失了可恃之保障”。紧闭双目是诗人企图对人间忧惧视而不见的象征。但这不可能。生存无时不在发出咄咄逼人的气息,除非死掉而不可能有“可恃之保障”。生命是永远处于一种困境之中,你甚至搞不清是什么东西在时时向你袭来,使你痛苦和沉沦的:“常闻足音向我跫然前来!/但终不能瞥见些什么”。诗人最后的结论是:人是“愚昧”的,人生是“厌倦”的。这正合了象征主义“创作是苦闷的象征”一说。
这首诗从格调到半文半白半欧半古的语言形式,我们都可以看到它刻意摹仿李金发的印痕。事实也正是如此。张家骥是一个李金发的狂热崇拜者。这首诗是他给李金发的一封信中附带的。信中说“先生的诗的魔力,的确使我迷离”。但可贵的是,诗人能从被动的摹仿中走出,写出了有独立生命体验的诗歌:对莫可名状的忧惧的展示。这种展示是独特的和成功的。从生活态度上我们可以不同意诗人的意向,但从诗的审美效果上,我们又为诗人高超的艺术手段而叫好。
编辑:柯博凯
诗评:陈超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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